第一性原理和长期主义

第一性原理

「第一性原理」是Elon Musk带火的，在越来越大的范围内被自媒体滥用。Musk原话是在物理学意义上借用这个概念，它原本指的是量子物理中不借助任何经验参数，基于基本定理本身来【从头】求解薛定谔方程，有一种「返回本源」的硬核意味。

这个概念本身来自亚里士多德，即所谓的「第一原理」(First Principle)，是一个知识系统中作为大厦基石、不可违反、不可删改的那个根本原理。比如《几何原本》中的五大公设，就是欧氏几何的第一原理。

这个第一原理很快就被亚里士多德神学化了。他按这个路子，创造了「第一推动者」的概念：因为所有运动者都由它者推动，那么在本源上，必然有一个本身不动的本初推动者，即「第一推动者」(First Mover)。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干脆直接管「第一推动者」叫上帝。巧的是，在牛顿惯性系里，力是改变运动的原因，那么谁是初始的力呢？只能是上帝。量子力学里的第一性原理，就是借鉴了这个意思来的。从一开始，第一性原理这个词就充满了神学意味。

罗素毫不客气地讽刺了「第一推动者」这个概念。在它看来，非得安排一个推第一下的「第一推动者」，把世界设想成套娃，是智力上的懒惰。我完全同意这一点。事实上，第一原理是完全基于演绎的认识论，即所有知识都是通过元理+逻辑推理演绎出来的。但其实演绎并不能产生知识，经验世界更不是演绎出来的。今天我们绝大多数的认识活动是通过归纳而非演绎完成的。

再往深了说，无论传统哲学体系中的本体、实体还是第一原理，都是很可疑的。我可以构造一个荒诞不经的「由七条边构成的完美圆球」实体，但它的第一性是什么呢？你也许已经发现，它的第一性，其实就是它被定义的方式。所以，在一个嘈杂喧嚣的概念丛林里谈第一性，是很容易踏入陷阱的。

回到Musk所说的第一性原理，其实是在比喻的层面上使用。他真正的意思是通过拷问和还原消解概念迷雾，回到问题的本源，这需要怀有彻底的批判思维和颠覆性。只回到概念本身，是远远不够的。

长期主义

这不是新概念，好几年前罗振宇就在「时间的朋友」跨年秀里高谈阔论过。这个概念在气质上，和历史上人类对不朽和确定性的孜孜追求是一脉相承的。我们生活在弥漫着不确定性的概率之海中，所有经验范畴内的大小事态都呈现晦暗混沌的形态，在各个维度叠加多重随机性，在历时性上又叠加不同尺度的固定周期和不定周期性。人类几千年来不断试图拨开现象迷雾，找到隐藏在背后的真道。我们设想宇宙存在一系列协和贯通的「道」，从天体运行到坐卧行止，「道」都躲在背后共振。找到它（们），就能摆脱不确定性的困扰，抵达必然性的彼岸。

玩数据的人，对这套思路非常亲切。所有白盒模型，都是为了分离确定性；在考虑历时变异时，要想尽办法分离出周期性、趋势性——剔除了随机性（数据炼丹剩下的渣滓「残差」），「道」的模样自然隐隐显露出来了。但这样揭示出来的确定性和趋势性，只有在样本够大时才能被观测、被证实。长期主义的理论基石，就是在时间维度上积累有效样本（因为横向往往攒不了多少样本，只能时间换空间），等待「向均数回归」的「道」发挥效力。

但这并没有解决深层的疑问。以投资为例，传统上投资聚焦于交易，并不指望靠大数法则躺赢。比如高频交易套利的理论基础，恰恰是充分与不确定性（目标是蕴藏在其中的不定周期性）共舞，在价格偏离-复位-偏离的机会窗口中果断出击获取盈利。如果价值本身的确定性能够被正确识别，那么理论上套利空间也就塌陷了：因为确定性以外将只剩下完全随机的残差，只要交易次数足够多，盈利总和一定无限趋向于0。那么投资本身也就没意义了——确定的事情没有风险定价的必要。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，确定性并不容易找到；即便找到了，长期来看，它依然是波动变化充满不确定性的，随时能变脸把人吞掉。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。

所以，成功的长期主义者往往强调两点：不以时长论英雄，关键看价值创造。这是很鸡贼的补丁。

• 一方面，不能原教旨地盲信「道」的恒定，仍得机警地随时变轨逃命。这是与投机主义妥协。
• 另一方面，道长什么样事后才知道，事前还是靠先验估摸。而什么算创造了价值，那得看「价值」怎么定义。这是与营销主义妥协。

生活就是一场妥协，复利是后话，前提是存活，而实现这些，关键是实践上兼容并蓄。

灵活而非机械的长期主义对人生是有指导意义的。形而上的长期主义本质上是历史终结论：假设站在人生终点回望当前，那么所有不确定性都瞬间消解，短期的迷茫和痛苦也都无足轻重了。将一个重要的使命放置在人生终点，回望当前，就很容易做出长期主义的调整。所以不奇怪，几乎所有有重大成就的人，都有长期主义倾向，并具备两个共通的行为特征：

1. 有两条路可选时，选更难的；
2. 延迟满足。

从实践理性的角度，积极地基于无情的事实调整自我认知，顺应变动不居的趋势，比找到一个恒定的「道」从而躺赢，要靠谱得多。

[完]